Sunday, April 27, 2014

犯罪现场


在某一种来源不明的观点里,我们身边每天都发生着许多的罪,而我们或穿行在犯罪现场之间,或踏行在犯罪现场之上。首先可疑的是这里对罪的定义。其次必须要解决的是犯罪的现象与实质之间联系的建立。我在此扮演的角色无法执行这当中理念性的工作,然而我可以提供几个具有成为犯罪现场的嫌疑的场景。



一天我在食堂门口附近的地面上看见一滩血迹。血是从一罐打碎的番茄酱体内流出来的。在事件发生的第一天里——也就是说清洁工来之前——玻璃罐还躺在那里,平静地侧卧在血泊中,头部与颈部呈现出锯齿状的创口。血是粘稠浓厚甜腻的,暗红的表面有一定的质感,散发出诡异的气味;并没有扩散很远,而是在很小的一滩上用其粘稠性支撑起令人微微惊叹的厚度,给观者扼颈的压力。看见这一场景,我可以想象到那个匆匆走在路上失手打碎番茄酱罐的人的懊恼的表情,我可以听见玻璃罐触及水泥地而碎片立即被液体包围的一声闷响,我可以看见粘稠可怖的血从裂口中缓缓渗出的骇人景象。

而之后,尸体被移除,厚厚的渐干的血被扫净,地上只剩一片形状崎岖、暗红发黑的残迹。我逐渐无法想象之前番茄味的故事了;我会怀疑这里曾是哪个哺乳动物失血或丧命的地方。当然,我毕竟是大概了解真实的故事的,事件一旦发生这一真实也就再难更改。然而这中间现象的变化,势必在某一时刻,让这一场景从比喻意义转化了为真实意义上的犯罪现场——至少对于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来说。尸体的移除和现场的清理在这里无疑是关键的,经过这一转变之后,可供推理的线索大幅减少,可以生产出来的故事的数量便大幅增多,离奇程度更是显著提高。毕竟,若是真有谋杀案发生在此,经过一定的时间沉淀后,被旧人遗忘新人忽略的残景将恰如我此时所见这样——形状崎岖、暗黑发红,渗进水泥地又蒙上灰尘——若非血迹的范围该会更大一些。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学校边缘的水泥混凝土路面上看见一只扁平的鸽子。感谢这条热闹的路上双向飞驰的车轮,它是新近变得扁平的,不会超出一天。它算是侧卧,身体各个部分大都清晰可辨;在扁平的头部正中间一只眼睛大睁;身上灰色与白色的羽毛与脚爪上暗红透明的表皮都能让人辨识出它本是一只鸽子——尽管这灰色与路面的灰那么相近。

它翅膀上的羽毛或许是位于马路上略微凸起的地方,屡次受到碾压而服帖整齐地排列在地面上;身体边缘的羽毛则保持了自然状态,像是从未被车轮碾过。羽毛边角的白色羽绒脱落下来,黏在它的身上或四处纷飞,如同蒲公英的种子或剪破的羽绒服。它的脚爪上透明的节状的表皮想要褪下,露出红色干裂的皮肤,不被羽毛覆盖却不觉羞耻。它的周围有一极小一片暗红的血迹——毕竟大部分都被它压在身下——和番茄酱的血迹颜色相同。

这时它与地面之间的界限还算清晰。我先用鞋底去蹭它的脚爪——从它身上最具血色的部位开始,我用我的脚试图探知这个生命现时的状态。然后我又尝试将它的头与地面分离。每当我成功将它的头从地面掀起一点,它总是顽固地缓慢地回到地面。我的脚清晰地感受到了抗拒的力量。这可以作为生命存在或存在过的表象吗?更加准确的解读是,这证明新的生命已经诞生了。它与它身下的那块水泥地那么深刻地融为一体,紧紧胶着了身躯必然抗拒头部与地面的分离。而且这种惯性表现得如此缓慢,恰是因为其中不仅有物理作用,而更多地是血肉的蠕动、生命的伸展。

而最终我将它的扁平的头完全掀起,折叠过180度,超过了粘性的极限。最终的平衡状态是:它的头与地面垂直。多么不可能的状态!从一侧看上去——如果我的眼睛处在地面水平上——只见栩栩如生的鸽子头在地面上立起,让人不禁觉得它的身体深陷在地表以下——只因哪个罪大恶极之人将它活埋,只露出头部以供喘息。而从另一侧,也就是它先前紧贴地面的、现被我强行掀起的一侧看上去,只能看见血肉模糊的一片,正如我们在切割生物时所期待见到的那样。

当然,我在离开前还是将它还原到了均匀扁平的状态。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还是经常去看它。短短几天之后,它与地面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了。它所处的位置鲜有清洁工光顾;就算花费许多力气将这片灰白的寄生物从水泥地上移除,剩下的一片红黄的污迹该是更加可怖。何况,马路难道不因这一小块羽毛的覆盖而欣慰吗?因此我可以想象到它的未来:不久之后,走过的人再也不能察觉到它作为鸽子的前世,而只会见到这个彻底融合后的美丽的新生命。

这是一个进展缓慢柔和的故事,没有罪犯或受害者。因此我听不到鸽子被车轮碾过的惨叫声,闻不到任何死亡的气味,感受不到任何悲伤或怜悯。若要从头开始讲述,我或许会善意地篡改它的动机:从前有一只鸽子,它想变成水泥路的一部分……它成功了——怎能不为它高兴?



我在教学楼门口附近的人行道上看见一只四脚朝天的老鼠。它的双眼紧闭,嘴巴张开,露出黄白的长长的牙齿,硬硬的弯曲尾巴指向天空。它的下半身血肉模糊,无疑是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脏器扭曲破碎、袒露在外。周围的地面上只有一点点黄色的污迹,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一惨状。

离事件的发生同样不超过一天。它下腹部的血液凝固,形成蜡状的暗红透明的一滩,就像粘稠的番茄浓汤。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地方是:在它的巨大的豁口边缘,腹部两侧毛发脱落的皮肤上呈现出了半透明的浅蓝色。这浅蓝色与它胸口毛发的灰白和创口凝固的蜡红形成鲜明的对比,让原本平淡无奇的创伤画面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压抑的病态气氛。

蓝色素来不是有机体的代表色,我的惊诧是情有可原的。若在番茄浓汤的旁边见到了没有任何血色的惨白皮肤,本已没有了食欲,何况这惨白皮肤里还透出浅蓝色呢。我不禁猜想,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意外创伤事件,而是这只久已患病的老鼠,今日从井盖下钻出穿过马路时,无奈阳光的照射,腹中痼疾终于爆发——肿瘤,寄生虫,细菌或病毒——它的腹部炸裂开来,它顿时丧命;而这蓝色正表明疾病依然存在与这可怜的破碎的躯体之内,更多的爆炸正在酝酿。

这样的故事虽合我胃口,但相比被自行车轮轧死或被高空坠物砸死,显然更为荒诞离奇。然而我第二天的观察却支持了这个荒诞的故事:它的位置离我前一天看到它的地方有几十厘米远,躺倒的方向也改变了;豁口显著变大了,一直延伸到胸前;两侧惨白淡蓝的皮肤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血红的创口。与其说是死亡的自然伸展,加之它的尸体被无聊的路人踢了一脚,我更愿意相信是更多的爆炸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若真是这样,它的死亡将不会是在最初的一声尖利的惨叫后便寂静无声的,而是爆炸、暂息、再次爆炸的充满戏剧性的冗长的独奏曲;而在其中贡献出力量的,除了一只被折磨已久的配角老鼠以外,更多的是寄居或共生在它体内的那个强大的疾病——这个生来邪恶的角色以它日益强大的毁灭性力量光荣地赢得了战役,那独奏曲恰是为它庆祝凯旋。

谁不喜欢这样色彩鲜明的故事呢?疾病所扮演的邪恶、强大、狡诈、顽强的角色令我这个听故事的人深深着迷。它的完美罪行让犯罪本身变得充满诱惑。我要感谢所有这样的角色,让平庸的故事不再平庸,让生活的诗意来得简单直接。

尾声

犯罪现场当中可以挖掘的东西太多了。就在教学楼门口附近老鼠尸体旁边,另一日我见到许多集中散落的鸽子羽毛,而不见鸽子的踪影。罪犯莫不是手捧着鸽子,坐在马路边,残忍地拔下羽毛扔在地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眼中所见的现象与真实的事件之间的桥梁如何建立?或者说,本来就无所谓真实的事件——一个又一个能将平凡生活带入荒诞世界的大胆猜想,便是这些犯罪现场的全部意义了。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