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6, 2013

肠子




我的朋友阿灯说,他在教学楼后面的小道旁看见了一段肠子。我知道他肯定是瞎说呢,现实不是小说。但是我还是要去看一看,因为能够被阿灯想象为肠子的东西一定也能够激起我的想象。

他并没有为我指示方向,我想像肠子的东西应该还是很好辨认的。没走几下我就找到了,在楼房脚下的墙根处——我想那样的结构应该有一根长长的白色水管从顶楼沿墙而下,可那里没有水管——有一段肠子。就算没有阿灯的描述的影响,我也有可能将那个东西认作肠子;但既然凭着证伪的信心前往,我很快就看出了它的实质。

那是一块油漆或者别的什么涂料,可能是从刷子上甩下来的因而呈现粗细适中的条状;一部分溅在墙上,另一部分流在地面上,远看颇有立体感;颜色是难以形容的,远看有点粉红色,近看又像鲜艳的橙红色。要说是一段肠子,除了颜色特征和条状外形以外,恰好符合我们所想象地,并非是身体内部盘曲交错的一大团,而是从肚子里胡乱地抽出来的不太长的一截。既然在墙角,这个故事很显然的就是一个人抽出了肠子之后十分惊慌不知所措,扯断了一截随手扔向墙角,其中一段就挂在了墙上,其余惨淡下垂,在地上形成一摊红红的东西。

或许是两个相爱的人,在这楼房背后的小道上并肩散步的时候发生了争执,男人拿出刀捅了女人,刀在柔软的腹部搅了一搅,抽出的时候就带上了一段肠子。男人在盛怒褪去后的惊吓与悔恨中将肠子连同刀扔向了墙角,捧起女人的脸想让她坚持住,想要说声对不起,想要说声我爱你,想要给她最后一个长长的吻,而粗糙的双手在女人美丽的脸庞上糊满了鲜血。

我的朋友阿灯显然是爱这样的故事的,他千篇一律的情书就需要这样浓烈的爱恨情仇来拯救。正如我说的,现实不是小说,但是我们谁不幻想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到戏剧性?我们总是懒于从虚空中建立起宏伟的空中楼阁,或者说我们贫乏的想象力不能使用有限的材料建造出令我们满意的奇异景观,因此所谓的灵感不得不依赖于某个从天而降的霹雳,在其劈出的生活断层的辅助下得以滋生。我们是故意要把一滩油漆说成是肠子的,否则我们平庸的才华简直无法从中看到诗意,势必要厌弃它了。

是不是有人能自己往墙角甩一刷油漆,放弃任何蹩脚的联想,就为那些缓慢下滑油漆斑点写一首史诗呢?是不是有人能有耐心描写一段肠子的每一个褶皱,不管不问它为什么被人取出来切断了摆在案头呢?是不是有人能不借助戏剧性的出现而让所有平淡无奇的瞬间都变成长久的震撼呢?我和阿灯终究是不能的。


(阿灯的故事另见《我为什么咬舌头》、《原气味》、《活头发》、《畀(bì)》)

F




有一天我在教学楼的后面的铺了鹅卵石的小道上看到了一个字母F。

一个白色的字母F,或者说是一个F的形状的白色塑料泡沫块,就这样躺在地上,周围没有别的塑料泡沫或者字母了。它一点也不大,但是注意到它简直是必然的。字母终归是纯乎人工的造物,简单而独一的符号学形象并不会轻易隐没在鹅卵石与草本植物之间,何况人的视觉总是在寻找着能够立即读懂的人造的意义呢。

这个闯入我的视觉的白色物体的本质不需要我的猜测了,我是走到离它很近的地方才意识到它的存在的,它是塑料泡沫的,可以轻易地用小刀制成。我的第一个问题就变成,制作它的人到底是不是想要做一个字母F呢?考虑到我已经认清了它的材质,我也不用多想就将它捡起来,拿在手上仔细研究。相较于最平凡的字体的F来说,它唯一的不同是上面那一横的右端并非直角,而是倾斜的,这一点对辨识它的影响太小,因为绝对不能否定它是一个人造的字母——这或许是一念之间使用的新字体的小调整罢了。除此之外,每一个断面都很光滑,很可能经过了修整,这无疑是支持它是一个字母的;要是为了别的什么形状而切下F形的边角料,并不需要这样光滑的侧面,普通刀子的大小以及锋利程度也恐怕难以让人随心所欲地切下这样的形状。

但是对于所有的字母F我们都可以有这种解释:这是一个把只有两个齿的梳子。对于很容易控制形状的材料,我们难保不会突然想到把它裁切成梳子的样子,这种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东西总比一大块没有意义的材料要让人可亲。而往往材料有限,刀子又太大,只好给它两个齿了——如果是一个齿,那也太不像话了,根本就没有梳子的样子。不过这个解释在这个白色塑料泡沫F前不很站得住脚,因为它实在是太小了,辛辛苦苦做出F出来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将它拿起来刮刮自己的头发,没有任何成就感可以体验。

另一个可能的解释是,有人准备用塑料泡沫做一系列的字母,可是F这一个他不满意,就随手往窗外一扔,任它飘落在这里了。这无非是一个老套的随手扔垃圾的故事,而且因其主体是难以降解的泡沫塑料而更加险恶,但幸好学校是有专人打扫的,即使是教学楼背后罕有人至的小道也会立刻清扫。而用泡沫塑料制作字母倒是不错的想法,成本低廉,可以精确控制形状,容易上色,容易保存,而且贴出去后厚厚的一块很有立体感。虽然我以前从来没有接受到过这样的任务,但以后如果哪里需要制作一些字母我大概会想到塑料泡沫。

如果它是被人有意识地放在这里的,选择字母F很可能是最合适或者最不合适的。承蒙一个享誉英语辞海的单词,F word 有了一个人尽皆知的解释,这是别的字母所没有的待遇,这是一层光晕,既可以说是后天人为加成的强大气势,也可以说是确从定一个字母的读音起就注定了的性格定向。不管怎么说,仅凭一个词,有人躲避它,有人青睐它,F就在作为字母的独特性上又增加了一层独特性。只不过在汉语世界里F远没有如此多的意义,将一个字母F刻意地放在地上,别说要让人感觉发出惊叹或感到被冒犯,就连让人驻足联想也很难实现了。


螃蟹



有一天我看见一只螃蟹趴在教学楼的走廊里。

当然这不是一只真正的螃蟹。首先,它的身体是的一个很大的圆盘,圆得过于完美以至不能是甲壳类动物的一员。其次,它的脚特别多,三百六十度角地伸出来,大概有几百只。但我想,这或许就是螃蟹的进化方向呢。节肢动物向来显得警惕,有着让人胆寒的气势——是否未来的螃蟹就会有更多坚硬的脚,有着更圆更扁的甲壳,就像现在我看见的这个东西一样,看见了就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呢?

但这显然也不是某个如我一样爱幻想的人为进化的下一阶段的螃蟹制作的模型。它过于粗劣,过于迟钝,缺乏美感。你看见它静态地趴在地上的样子,就可以听到它吃力地缓缓爬动的时候骨节摩擦的令人不快的声音。正因为它的腿是那么多那么僵硬粗糙,那摩擦将是惊人的,将会消耗巨大的能量,使它举步维艰,而凝滞的爬动必将再次变回永恒的疲倦的俯卧。但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它如果动起来将会是往哪个方向前进。因为它是完全对称的,不存在正面背面,可以说像一个圆盘形的不明飞行物一样,可以依照内部发出的指令选择任意一个前进方向。

当然我很快就明白它是不会动的,因为它显然不是生物,而只是一大串钥匙。为傍晚的空荡荡的教学楼锁上每一间教室门的职工将几百把钥匙连同圆形的钥匙圈放在了某一个教室门口的地面上,让所以的钥匙背向圆心舒展开来,就像充满敌意的军事设施,向所有的方向架起大炮,威慑那些胆敢破坏城池的对称性的人。他大概在锁门的时候想去上厕所了,因此就将钥匙就地放下,反正这教学楼已经全空了,除了我这个迟迟不走的多事人以外。

可惜我从头至尾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只看见昏黑的楼道里的趴着一只孤零零的丑陋的大螃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联想到过螃蟹,或者是盛开的灰色向日葵,或者是别的什么,以让他在将钥匙串放在地上的时候格外注意斯四面八方的对称性,格外注意是否每个钥匙都完美地指向背离圆心的方向。但我消极地猜测,长年累月的重复的工作让他失去了做这样的联想的热情;这一在我眼中绝非每天都能见到的奇异画面,于他来说只象征着沉重的日间工作的结束与夜间工作的开始,而就连当初新上岗时兴许关乎螃蟹的联想的记忆也都淡化乃至磨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