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27, 2011

一个同性恋者在公共厕所

突如其来的呻吟
不由分说 让人心动的呻吟
伴随着热与湿的呻吟
与你一板之隔

胆小的雀 已经丧失了嗅觉
四面八方传来急促的冲水声
他们都是你的榜样
——立刻撇清关系 不被呻吟诱惑
你为何没有行动

一声接着一声
只剩你们两个人
看不见彼此 距离却那么近
你的目光能不能在板上开一个洞
谁的舌头会先靠近

你明明很安全 在柜子里
现在却暴露在公共厕所 逃不出去
又有一个人进来 却不是来解救你
呻吟不再 你的困境依旧

现在真的只剩你一个人了
无心的声源本就无情
你是躲在你的手指
还是把自己埋进人群里

Sunday, November 20, 2011

畀(bì)

我的朋友阿灯今天告诉我,他觉得汉字里最恐怖的一个是“畀”。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出来。其实我不该问。害怕一个汉字本来是不需要理由的,构字法早就将恐怖意味(应该说是想象力)含在每一个汉字里面了。

“畀”让我想到传统的日本小鬼,一个长相丑陋的、伸着舌头的大头鬼。我猜测,这个形象大概是源于畸形的婴儿,甚至是某些遗传病或瘟疫的体征。当然,我说的是恐怖感的来源——大部分恶心感都来自于疾病的联想——而不是字形的来源,因为根据字义“给予”来说,这个字的形象应该是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来进行转交的那种意思。

于是我就去查了一下字源,这下就有了一个大发现。《说文》里说这个字是“从丌甶声”,意思是说“畀”字是取了“丌”字垫子的意思,发音是来自“甶”字——尽管现在一个读bì一个读fú。这个“甶”无疑就是“畀”上面那个东西以前的形态了,而“甶”的意思居然是“鬼头”。是的,《说文》里就给了这两个字的解释,鬼头,具体是什么就全部留给读者想象。这样看来,日本小鬼说还有证据的。为什么要把鬼头放在桌子上暂且不论,能够从“畀”联想到鬼头,这还是有点儿恐怖的。现在想象力丰富如阿灯的人又把“丌”想像成鬼的长舌头——或者是獠牙,这个字还是可以担起“最恐怖汉字”的殊荣的。

我问阿灯,你为什么会忽然想到“畀”字,这个字咱们平时也不用啊。他说,我是先想到“熄”字,因为火和灯可以熄灭,还是和我的名字有点儿相关的,要是有人的名字叫“阿熄”或者“阿灭”,说不定就是我的克星。我想,这还是和“畀”没什么关系啊。

他接着说,我对比了“阿熄”和“阿灭”,意外地发现前者更恐怖一些。很明显,“灭”向来不是个好字,于是我就开始琢磨“熄”字哪里比“灭”字更厉害。我先想到了“螅”,腔肠动物普遍比较creepy。当然后来我又想了很多很多东西,甚至是“自”本身的问题,比如说反映了人的自我厌恶之类的,这些都比较偏。忽然,我发现了关键所在,“息肉”——这个词实在是汉语的一大奇葩。“息”字本身盈余的意义拓展到人体上,就成了寄生物,后面再加上“肉”,绝对的完美组合。正如你说的,和疾病有关的东西大多引起先天的恶心感。然后我想到息肉的一种,鼻息肉。我就发现“鼻”字从外观上讲也比较难看,它包含“自”和“畀”,也就是说鼻子呼吸是一个自给自足的过程。就是在这里,我发现“畀”字是多么恐怖,它放在“鼻”里面又是多么难看。

我不禁为阿灯对汉字的敏感和钻研的精神击节称叹。太有道理了,我一直就觉得“鼻”字中间隆起、两腿轻佻的形态相当丑陋,这属于那些你永远不想将它用于一个名字或者一个比喻句的字。


(阿灯的故事另见《我为什么咬舌头》、《原气味》、《活头发》)

白色物体

今天晚上我走在路上,看见一个白色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有一团白色的球形物体。虽然光线不太亮,但很明显可以看到那白东西有几个坑洼,以眼睛嘴巴的方位分布。于是我想,这应该是一只白猫的脑袋,一个被砍掉之后装在塑料袋里扔掉的猫脑袋。

如果塑料袋上不反光的暗处原是血的黑痂,那或许又不是被砍下来的,而本是一整具猫尸,只是被老鼠啃得只剩下脑袋。但周围的地面干净得很,我还是支持是人砍下的脑袋。至于为什么要砍,砍了之后又什么放在塑料袋里,我首先想到的是某种邪恶的祭祀,但这个想法由于实在太离谱于是立刻被抛弃了;那就或许是为了留下猫的身体炖了吃,嫌脑袋碍事就剁下来丢在垃圾桶里,而运垃圾的车今晚就在这儿不小心扔下了这个厨房弃物。

我想到两年前的一个阴雨的下午,我在小区里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幼猫。它为了追一只老鼠,不知从几楼摔到了地面上——它过于幼小,甚至没有长毛,九条命当然也没有长全——浑身没有血色,双眼紧闭躺在雨里。我不愿意告诉你我最后如何处理这只幼猫——这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人道的事情了。

当然,你很可能也猜到了:我自己也养了一只猫。我的猫的头大部分是白毛,只有头顶有深色的花,这也恰好符合地上那个塑料袋里的猫脑袋的外观。如果是一只和我猫很像的猫遭此厄运,我自然是格外关心。产生“关心”这东西的条件,本来就是要与你自己有联系,只不过这联系有大有小、能不能察觉到罢了。

但当我走得更近一点之后,我觉得那个袋子应该没有那么重,至少没有一颗头颅所需要的重量。那团东西或许根本不是硬的。会不会是坑坑洼洼的泡沫塑料呢。虽然泡沫塑料总是给我留下散发奇怪气味的印象,但我对它还是有先天的好感的。我受到某些现代思潮的影响,非常崇拜工业、材料、机械,有时甚至将它们推上文明的圣殿;即使在少数时候,我对塑料这种人类自大的造物产生强烈厌恶,也很快就被这种自大本身说服了。但如果真是一小团泡沫塑料,装在白色塑料袋里就太奇怪了——只有艺术家才那么那么干,而这周围绝不会有艺术家出没。

行文至此,我已经不得不为自己叙事的拙劣惭愧了——你肯定已经看出我的意思:没错,那团东西确实是一只啃过的馒头。但我还是很真诚的,因为我确实是走到了跟前才醒悟过来那是馒头。反正生活就是这样,胡思乱想的机会有是有,但是事实总是以惊人的明畅和更大的趣味来鄙视你的胡思乱想。同馒头相比,我所能想到的任何别的白色物体都显得那么无趣、那么不合宜,让我怎么好意思。馒头都想不到,我永远成不了诗人了。

基本问题

众所周知,我多年以来深受一种恐惧的困扰。这种恐惧的对象是不理解。若是文化意义上的不理解自然不致如此骇人;我基本相信我与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用同一个声音说话,但却怀疑我们在某些更加基本的问题上有巨大的鸿沟。

比如说,从我懂事以来,就没有详细而广泛地看见过别人上厕所或者洗澡——在用心不正的情色片里所见自不足取信于我——如何能够确定正确的上厕所或洗澡的姿势、方法、步骤呢?时代进步了,这些被视为私密之事再也不是群体性的了。而这显然不同于自慰,因为虽然自慰在一般情况是私密的,但人们谈论它,会谈到它的姿势、方法、姿势,甚至有专门的教育和讲解。

你或许说,上厕所和洗澡应该是在幼年的时候就被父母教会了的,可我就得开始为某个因为父母的疏忽或者根本没有得到足够的监护而一生都以错误的方式上厕所或洗澡的人感到担忧、怜悯和惋惜了。你又或许说,当他以后有了伴侣且与之同厕同浴就会自行改正了,可我总怀疑样本太小,不排除他的伴侣也是“迷惑之人”的可能。你或许急了,说这些技能应该是先天就会的,那我就不解生物的进化如何能让人类对马桶和浴缸如此熟稔了。你最后或许下结论,用错误的方式上厕所或洗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我只能说我可不想体会那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感觉——你笃信了一辈子的基本行为方式居然与所有人都不一样,这心情绝不是失落、绝望、悲哀、羞耻、悔恨、暴怒所可以描述的。

设想有一天,你蹲在厕所,非常偶然地,你通过隔板下方的缝看到了邻人的脚。你意外地发现,你蹲着的时候脚尖都朝前方,而邻人却都向里——或者都向外,这不重要——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哪怕一瞬间地怀疑过,脚尖向里——或向外——才是正确的蹲厕所方式?就算你确信应该是脚尖朝前的,可你如何证明呢?

像这些技术性比较高的也就罢了;最让我震惊的是,有一天我在一个科普文章中读到,健康人应该每天早晨五点到七点大便一次!为什么以前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我还一直以为一星期一次、两星期一次也可以呢。当然,像这个就明显关乎健康,而非单纯个人喜好问题——其实这个界定也不算明显——划定一个标准是无可厚非的;但这一类观念被颠覆的后果相比我之前提到的情形也并不会更糟。

这对于我来说真的是一个大问题。不知道一个人要多么强大的内心和多么洒脱的情怀,才能完全不在意所谓的“正确方式”,方方面面都走在特立独行的道路上。为了摆脱恐惧,我在不断追求那种境界。我最终自我安慰地想,假如一个人从来都是躺着大便——不管你是不是这样,不管你怎么看我,反正我就是要躺着——这也不该算作什么病态或者异常的行为:毕竟没有影响他人——如果你因为见他如此行事而感到“价值观被颠覆”,那只是因为你的价值观太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