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31, 2012

洋葱



今年春天的某一个周六下午,我穿过中山公园从学校走回家。这条路线是非常固定的,其中要穿过一小片杉树林。这一天我在一株杉树附近的土地上看到了一个紫色的半球状物体,但因为反光还看不太清楚,我想,这大概是一只洋葱。可为什么一只洋葱会在这里呢?我感觉到我必须要一个答案,这和之前提到的白色物体不一样,紫色物体是需要答案的。我走近,它已经在我的脚下了,我却仍然没有看出这是什么。我逐渐地弯下腰想看个仔细,在离它非常近的时候才终于豁然开朗——这是一片紫色的太阳镜镜片。

但我还是要感叹,它真像洋葱啊!有的地方紫色明显,有的地方则几乎透明,我不能想象比紫色太阳镜镜片更像洋葱的东西了。但如果说为一片流落到公园里的小树林的洋葱编一个故事比较困难的话,太阳镜镜片的故事则比较显然了:有一个人戴着一副紫色的太阳镜来到公园,但因为质量不好,一个镜片脱落了,掉落在地上,那个人当然不会捡起来,但他也不会直接把眼镜也丢在地上,而是继续往前走,把只有一个镜片的眼镜摘下来拿在手上,丢进最近的一个垃圾桶。

不管怎么说,这可不是天天都会发生的事情,我从这里走过这么多回,还是第一次见到有颜色的、有趣的、不属于这里的物品,何况好不容易走过来看清楚这是什么,不能就这样走过去。我没有经过多少思考就知道我将要干什么了——我要把这个镜片踩碎。镜片躺在平整的土地上,适当的弧度形成了坚固的拱形结构。我用一只脚踩了几下,它纹丝不动。我有点儿急了,想用两只脚站在上面,可惜镜片太小了。我使劲跳了几下,重重地跺,镜片终于碎了。幸好周围没有人,否则看见我忽然在小树林里原地起跳不知会怎么想。而且,要是我不管怎么跺那镜片都不碎的话,我可真要气急败坏了——我决定把它踩碎之前可没有考虑这么多,回想起来这个决定还是有点儿轻率。

我把镜片踩碎之后当然就走了。可这事儿还没有结束,第二个星期六走过这里的时候,碎成七八块的紫色镜片仍在那里,第三个星期、第四个星期同样。清洁工要是总不光顾这里,我岂不是要每周都和这些碎片见面了?可又一个周六下午,碎片不见了。再也没有机会和我见面了,我想。在镜片躺在这里的这么长时间里,肯定也见了不少人,不知他们会怎么编这个故事呢?他们之中肯定也有把它当成是洋葱的,毫无疑问。但一片完整的镜片正如我刚才说的故事一样容易解释,碎的镜片就不一定了。他们会不会想到,把镜片丢在这儿和弄碎它的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会不会想到一个无聊的人会跳了好几下才把这块树脂镜片踩碎?或者他们的故事会是这样:两个人在小树林打斗,其中一个一拳打向另一个人的眼睛,后者戴着的紫色太阳镜碎成几片落在地上,说不定还有几片扎进了他的眼睛,一路流着血逃跑了。不过这样的故事未免过于离谱。更大的可能是,很多人虽然看见了地上有一些紫色的东西,但继续他的路,完全不去想,很快就忘记了,这个故事也结束了。

但在那些碎片消失之后,我也经常想起它。咱们毕竟见了这么多次面,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它很有趣,而且还是我把它弄碎的——就算它是一个人,经过几次约会后分手,我也当然不会轻易忘记。我的想象力有限,以后虽然不能每次看到洋葱都想到它,但是我看到紫色的太阳眼镜还是会想到它的。话说回来,如果它真是洋葱,我或许不会对它那么感兴趣;或者,如果我第一眼见到它就看出它是镜片,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兴趣。最开始的误会是美妙的,甚至对它对我的吸引力大小起了决定性作用——这个现象并不新鲜,例如斯万之恋:奥黛特与波提切利画里的Zipporah的相似之处几乎是斯万对奥黛特之爱的全部理由,这理由之所以有力,就在于它和奥黛特本身没有任何关系——紫色镜片并不知道,它像洋葱这个念头从来没有从我的潜意识中消除。不过,如果紫色镜片有了意识,知道了我感兴趣的不是它,而是它像洋葱这个想法,想必也不会太生气:它或许会为自己是洋葱的替代品感到高兴,毕竟,它永远不会是我流泪的原因,相反它是会保护我的眼睛的。

用爱情来解释当然是很好的想法。相遇,将它踩碎,又将它遗弃在地上,直到被别人带走和其他垃圾一起压成碎片——这让我觉得我是它生命中的关键人物,除了那个最先将它丢在这里与我相遇的那个人以外。与此相应的,它也是我生命的一个特殊的眼镜片。我愿意相信它从来不会对我的所作所为生气:作为一个镜片,它能够被人感兴趣,能拥有一篇为它而写的文章,应该是很幸运的吧——它追求的怎么可能只是一辈子躺在眼镜框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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