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8, 2013

理发师的女儿


今年冬天,我穿上这件毛衣的时候,用了两秒钟来想了一下我穿它有多少年了。很快我找到了一个事件作为参照,即我穿着这件毛衣第一次去那个理发店。

那是2012年初,我穿上这件新毛衣出门,走路半个钟头寻找一家理发店。我对理发师向来是极不忠的,从来不光顾同一个理发店两次——后来证明,现在我要讲的这个理发店是第一个能够拴住我的心的——当然,真正拴住我的心的是理发师的女儿。

一进门我就发现,这家理发店非常小,只有两位理发师——一对夫妇,就住在店里——也只有两个座位。除了第一次是她的父亲为我理发以外,后来每次都是她的母亲为我理的发。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她,但她的父亲理发技术非常好——或者说出于巧合,理发结果让我非常满意,让我——谢天谢地——去了第二次。

于是,当我坐在理发椅上,不敢转动脖子的时候,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或许是出于无聊——幸亏可以用无聊作为借口,我盯着她看了很久。经过后来多少次记忆的叠加,她的形象:倚在门框上,和正在为我理发的她的母亲说话——她想写完作业之后上一个小时的网。我的形象:脖子以下被白色的理发罩包裹着,表情木然,目光斜向左方——她的方向。

如果说我是逐渐才意识到我被她吸引了的话,这种感觉必然从第一次见到她便开始萌芽。这样才能解释我为何第三次、第四次、更多次地去了那家理发店——虽然从第二次,也就是从她的母亲为我理发开始,我已经不能为理发的结果感到满意了。那时的我对这种吸引的知觉无疑是迟钝的;我甚至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她的美部分源于她的新疆血统——因为他的父亲有新疆血统,这应当是显而易见的。

她确实是美的。我清楚地记得她的脸庞,她的身材,她的笑容。她的皮肤较黑,扎马尾辫,比同龄人略高些。我记得起她穿羽绒服,记得她穿一条喇叭牛仔裤,也记得她穿裙子,还记得她穿着小学的校服,袖子上有中队长的两道杠。在一次又一次的那几十分钟理发时间的积累当中——她甚至不是每次都会出现,我也逐渐地了解到:她从2012年九月开始上小学四年级,就在我2007年毕业的那所小学。

然而有好多事情我都忘记了,我毕竟有那么久没有见她。在我去那家理发店的最后几次里,我想我只再见过她两次——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

那年秋天我去那家店理发,到结束时才发现我身上的钱不见了。丢了钱的懊恼加上无法付账的窘迫很快就一扫而空——当我向她的母亲承诺第二天将理发的钱送过去时,我已经为这个忽然产生的大胆的想法而自醉了:我要送给她一个礼物!表面是因为赊账向理发师夫妇致歉,实则利用一个礼物拉近我与理发师的女儿的距离——生活中任何戏剧性稍稍增强的地方都让人激动,这种激动又总是让人忘记,恰恰是戏剧性让生活开始产生裂痕。

当天晚上我就细心地准备好了我的礼物:一个玩具趴趴熊,用透明的礼品包装纸包好了。我在里面放上了一个卡片,写上了我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她我是那所小学的校友——并且从那里走到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一切准备就绪,我简直就像一个职业的引诱者——这确实不是我第一次做这类事情了——虽然卡片是一种那么让人为难的表达方式。

第二天中午放学,我便前往那家理发店。在倾盆的大雨里,那二十分钟的匆匆路程并不好走;我的鞋子湿透了,我记得那冰冷而快乐的感觉。这种快乐来得显然可疑,因为我大抵是更希望让她的父母喜欢我——博取一个中国女孩欢心的常用手段。我想象得到这样的场景:收到了卡片的女孩惶恐地将卡片反复阅读几遍,最终决定拿给母亲看;母亲会说,你看人家在全市最好的高中,而且冒着大雨将理发的钱送过来,你要多向人家学习……

进了店,她不在那里。付了理发的钱之后,我非常迅速地从背后的书包里一把掏出了那个礼物,飞速地塞进了她母亲的手里,“这是给您女儿的”,尴尬地微笑一下便转头离开了。动作基本行云流水,现场没有弄得太糟糕;这一幕飞速落幕了——下一幕该从哪里开始?

毫无疑问,她始终没有按照卡片上详尽的指示来联系我。最后几次在那里理发时,她的母亲也再也没有谈起我的那个礼物——或许这对她们来说过于可疑,过于不合宜,或者说完全不能理解我的感情?我本来便不是喜欢聊天的客人,我几乎从来不曾与理发师讲话;一切便都像没有发生过。若说她看见我在理发,便在房里躲着写作业不出来,却又是夸张了;我想我了解中国人处理这种可疑事件的惯常做法:无非是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罢了。

毕竟,我还不曾为我对她的感情定性——如果一个16岁的高中生能够对一个9岁的女孩怀有某种感情的话。我到底想从中获得什么?假如在某一个星期天下午,我获得了与她约会的机会——以辅导她完成作业为借口,我将长久地凝视她纯净的目光,我将会多么快乐!而这样的渴望,想必是让人害怕的吧。

我与那家理发店的故事一直持续了一年——我想我最后一次去那家理发店是2013年2月。那时我早已意识到我无法接近理发师的女儿,也最终无法忍受她的母亲那不合我心意的理发技巧。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当我又一次走在去那家理发店的路上时,在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拐了一个弯,进了另一家理发店。从此又开始了我每次光顾不同理发店的生活。

2013年6月末,高考结束的我回到我的小学母校去看望老师。那一天是小学的期末考试,焦急的家长顶着纷纷小雨堵在校门口盼着孩子们考完出来;我也和家长一起等着老师们结束工作。终于,学生们陆续出来了——这时我看见理发师的女儿,她在同龄的孩子之间显得那么出众。半年没有见到她,她更高了,更美了,笑容更让人心动了。她没有看见我——就算看见了我也不确定她能认出我。似乎在她的世界里,一切变化都那么平缓柔和:我闭上眼便可以想象她18岁时的样子,青涩和成熟的简单叠加;而我仅在这高三最后的半年里却经历了那么多险峻的变化,绝望、疲倦、迷惘让我变成了一团灰色的湿雾——而我越加渴望长久地凝视她纯净的目光,就像饮一潭月光映照下的冰凉的泉水。


1 comment:

  1.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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